對自我內心世界的關注在近些年持續升溫。當心理咨詢逐漸成為像健身一樣普通的選項,越來越多人開始走進咨詢室。然而,一段深度咨訪關系的建立并不容易,內在的自我又往往太過廣袤而幽微。“我想做心理咨詢,但……”我們有太多無法直說的話題,它們涉及金錢、無名的情感乃至信任。歸根結底,我們是否能夠面對自我的另一面,即便是在一個允許表達自我的環境里。
在心理咨詢師李沁云的咨詢室里,她遇到過許多來自東亞社會的來訪者,他們直白地表示:“不知道要說什么”,然后只是坐在那里,眼睛看著別處,不再說話。沒過多久,咨詢室里的“沉默”又會激起來訪者的不適,他們會反復詢問咨詢師“該說些什么”。而當得知這并沒有規定時,李沁云說:“我能從他們的表情中讀出一些緊張,甚至恐懼”。
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周都會在咨詢室發生。除了對“沉默”的不適,李沁云還發現很多來訪者都對陌生人之間的信任抱有深層的懷疑,但同時又擔心一旦投入其中隨之而來的所謂“移情”。當咨訪關系有所推進,來訪者們在聊起下一階段的咨詢費用時又總是支支吾吾。我們的文化語境并沒有培訓過如何在一個涌動著“情”的地方談“錢”。
李沁云將這些觀察與私人感受記錄下來,近日結集成書以《心的表達》為名出版。她本科就讀于北京大學心理學系,在發現這門學科并不研究人的“心靈”后轉向文學,又在34歲那年選擇心理咨詢行業。她既是咨詢室的來訪者,也是精神分析流派的獨立執業咨詢師。兩種身份交匯讓她看到了咨詢室里的不同面向。
《心的表達》,李沁云 著,藝文志eons·上海文藝出版社,2025年1月。
在心理咨詢逐漸受到關注的今天,我們和李沁云聊了聊那些咨詢過程中實際存在但又不斷被掩蓋的問題:心理咨詢到底有什么用?以及更重要的是,如何能實現一場真正有益于自己的咨詢?
一段精神分析式的心理咨詢是如何發生的?
這并不是一次約訪能夠回答的問題。當天的采訪在線上進行,我們相隔著太平洋的距離,約定進入同一間線上會議室,來自北京上午九點的聲音穿過屏幕,在波士頓晚上八點的她的書房中響起。在“開啟視頻”之前,我們從未見過。除了她寫的書,和網絡上可檢索的零星信息,我不了解關于她的其他信息。她也不清楚除了“采訪者”的身份之外,另一端的我究竟是誰。
但就在這樣的信息空白中,我們要聊的卻是——內心。
這聽起來多少有些不太靠譜。然而細想,很多心理咨詢都是在類似情況下開始的。對話之初,我迫切地想獲得一些答案。我們如何能夠對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如果一個人并不了解生活中多元的我,而僅憑我的自述做出推斷,我如何能相信它們是足夠精準的?這既是我作為采訪者的困惑,也是許多踏進咨詢室的來訪者的懷疑。
采訪的過程像極了一場真實的咨詢。屏幕另一端的她經常會先肯定我的擔憂,緊接著我們的對話就陷入了某種“纏斗”。她反復解釋說,心理咨詢是一種真實的經歷,有時不是語言能夠描述的。
我一邊聽著,內心卻對這樣的回答不置可否。畢竟從采訪的角度看,這相當于什么也沒說。我的追問步步緊逼,甚至有時因急于表達而語無倫次,可屏幕那頭的她總是平靜地投來目光,既不做更多自證,也保持著一種持久傾聽的耐心。
也許是因為這些問題太過寬泛,于是我嘗試引入更多來訪者在具體咨詢中可能的擔憂。這些關于心理咨詢的體驗描述散布于互聯網上的許多角落。在拋出那些問題時,我試圖盡量保持一種觀察者的“客觀”——“面對咨詢師不知道該說什么怎么辦?又或者太知道該說什么,又怎么辦?這會不會有些像是拿著放大鏡的‘自我表演’……”
話音未落,屏幕另一端的她出聲打斷了我。這是當天對話中鮮少出現的時刻。
她詢問:“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你為什么會這么想呢?”
末了,她又補充說,她并沒有反駁之意,而是也許換個人描述這樣的場景,ta提出的可能是不同的擔憂,比如擔心自己“是否暴露過多了”。
這個提問引發了幾秒鐘的沉默。在那之前,我并沒有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在這樣看似公共的提問中,可能或多或少都攜帶了個人的部分。而這樣的時刻經常在咨詢室中出現,來訪者習慣于盡力隱藏起自己,以沉默或有意呈現“另一個人”的方式互動,卻又在某些時刻暗暗希望對方能在叢林般的問題中窺見“我”的某個部分。
話頭隨即轉向了另一個問題。我沒敢再繼續。
“沉默”的那一刻,是采訪結束的地方,也是真正意義上的心理咨詢可能開始的地方。